星图首页_1800年的汉代古镇,从古市说起……

  古市

  Gushi

  遥远的想象

  公元前138年春夏之交,一队人马从瓯江下游跋山涉水而来,从他们疲惫的身影中可以看到旅途的艰辛和遥远,在崇山峻岭的尽头,他们停下了脚步。

  那个黄昏,远近的峰岭沉浸在绛紫色的夕阳中,一片开阔的平原徐徐地展现在面前,绵延不绝的林木向四处延伸,成群的野鸟在溪流上空盘旋翻飞,羚羊乌云一般在平原上翻滚着。一切那么突然,让这些一直生活在深山野岭的东瓯人惊呆了,人群中爆发出海啸般欢呼。他们沿着溪流上溯前行,建立了补给基地,迎接大部队的到来。东瓯人扎下第一只帐篷的地方,就是今天的古市镇。

  这段历史出自《史记·东瓯列传》的记载,公元前138年,闽越国对东瓯国发动战争,东瓯国战败后困守都城温州,就在东瓯国命悬一线之际,西汉政府军出兵击退了闽越国。为躲避闽越国的侵略,四万东瓯人于当年夏天被迫迁往江淮地区。《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第十》载:“建元3年,东瓯王广武侯望率其众四万余人来降,处庐江郡。”

  从地图上看,温州,丽水,衢州,黄山,宣城,这是一条最近也是最便捷的北迁路线,而且还有瓯江、松阴溪等良好的水路,当年东瓯国最有可能就是沿着这条通道北迁,最后抵达江淮地区的舒城。不难发现,古市镇正好处在这条交通线的关节点上,古市镇很可能成为北迁重要的补给基地。这支前卫部队驻扎下来四处垦荒,大量的土地开发出来种上粮食,当秋天来临的时候,陆陆续续地迎来了自己的同胞。东瓯国举国进入松古盆地后,他们震惊了,这是一处理想的家园啊!金黄的稻穗在秋风中摇摆着,田野中漂浮着植物的清香,他们的箭簇射向成群结队的野生动物。他们中的部分人产生了滞留于此的想法,脱离了北去的队伍,散落到了松阳的山山水水之间,与当地的土著一起成为松阳最早定居的先民。

  东瓯国北迁后,另一支百越部落东越国在瓯江下游兴起,东越王桀骜不驯,屡叛屡降,不服从西汉政府管辖。公元前111年,汉武帝集结四路大军攻入东越国,东越国在这次围剿中土崩瓦解。随着东越国的战败,又一次大规模的北迁行动开始了,东越国沿着当年的路线向北行走,古市再一次承担起中转站的作用。

  松阳县的建县历史长达1800年,而古市的建镇历史则追溯更远,或许长达2000余年,成为浙西南地区最早形成的集镇。这段历史为我们提供了太多的想象空间,史籍上的记载字字珠玑,将我们引领至仿佛迷宫一样复杂的浙西南历史,而古市则是打开迷宫的一扇入口。

  蓬勃的土地

  建安四年(公元199年),东汉政府析章安县南乡地置松阳县,松阳县成为浙西南第一个建制县,管辖着今天丽水市大部、金华和温州部分地区,县治设在古市镇,古市镇迎来了蓬勃发展的春天。

  北方一次次战乱,大量的人口向松阳迁徙,他们仿佛种子一样撒在了这块土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他们在这里繁衍生息,他们和土著一起塑造了松阳历史,使得松阳迎来了快速发展的契机。人口的集聚使得城镇迅速繁荣起来,北方先进的冶炼和耕种技术带到了松阳,刀耕火种逐渐转化成精耕细作,丰腴的土地上出现了成片的稻田、桑树、鱼塘、菜园、茶山,纵横交错的水利设施在盆地上四处伸展,农业产量大幅度提高。松阴溪上波光粼粼,千帆竞流,码头上人头攒动,交易繁忙。城镇中凡夫走卒、商贾往来如织,经济的繁荣确立了古市成为浙西南的商贸中心。

  唐武德四年(621),松阳县升格为松州,府治设在古市,唐武德八年废州为县。历史在这里留下了一片空白,不知道为什么在短短的四年时间中,松阳经历了一次大的行政变革,又回到了它原来的起点。古市的繁荣一直持续了700年,直到毁于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在这场空前劫难过后,松阳先民无奈地将县治迁移到了西屏镇。古市并未因县治的迁移而衰落,优越的地理位置使它很快又兴盛起来。“松阳熟、处州足”,松阳成为处州的粮仓。那一束束稻穗成了古市最大的财富,甚至可以说是古市这座城镇的标志。沿着松阴溪及其支流,宽广的土地上大量的村庄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以古市镇为圆心向整个浙西南山区辐射,大大小小的城镇、县份错落有致地诞生着,丽水、龙泉、青田……即使到了明正统六年(1441),浙江省布政司将分司设置在古市,布政分司是一个国家赋税管理机构,掌管当时整个处州府的财政,足可见当时古市经济发达。

  古市自古以来名人辈出,文风鼎盛。唐代的道士叶法善就诞生在古市镇卯山,他从古市从发,辅助五代帝王,为开创“开元盛世”立下了赫赫功勋,叶法善弘扬道教学术思想,系统阐释了天道、人道、治道,成为中国历史上著名的一代道教宗师。隋唐以来,通天观、紫霞宫、永宁观、天师殿等大大小小的观宇遍布在古市,古市成为名副其实的道场,卯山成为历史上著名的道教胜地。唐代书法大家李邕在卯山撰写了书法史上的经典之作《追魂碑记》。卯山同时又是江南叶氏的发祥地,全国半数以上叶姓为卯山叶氏后裔,画家叶浅予、作家叶圣陶、军事家叶剑英和叶挺的祖先均出自卯山;1182年,时任浙江常平使的朱熹曾经在古市明善书院讲经布道,在这里播撒人文的种子,周边州县的学子纷纷涌入古市一睹大师风貌,当年的盛况到达坐不能容的地步,学子琅琅书声仿佛依旧从朱子祠弄的某一扇窗户中飘出;汤显祖在诗歌中多次赞美古市镇山山水水;古市还诞生了明代名臣叶希贤、民国抗日名将钟松等等杰出人物。

  松阳远离统治中心,很少受到战火侵袭,松古盆地水网纵横、水利设施密布,松阴溪流域形成了独立的农业经济链,古代松阳经济相当发达,古市更是成为一方商贾重镇。古市在民间一直叫“旧市街”,古市的集市非常有名气,逢农历每月二、五、八,周围十里八乡农民涌进城里赶集,这是古市最热闹的时候,是乡村农人物质上的聚会,也是精神上的盛宴。古市已故老画家谷子林老先生在他的画作《千年古镇、古市旧貌》中,以强大的叙事能力勾勒出当年繁华的古市,两列长长的木桥跨越松阴溪,桥面上赶集的农民、出城的花轿交错着,溪流上竹筏、木船往来穿梭,船工奋力地摇橹撑篙,形成了水运繁忙的场面。古市成片的建筑物和画面的留白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衬托出古镇的昌盛,水边一幢幢吊脚楼后面延伸着灰蒙蒙的高大建筑、排列有序的街屋,城市中心矗立着高大的钟楼,悠扬的钟声似乎还回荡在古镇上空。近看码头上排列整齐的蚱蜢舟,它们有的刚刚卸货,有的等待装货,一群搬运工扛着食盐、布匹、洋货顺着台阶向上走,另一拨搬运工挑着大米、茶叶、烟叶、山货准备装船,掌柜的站在柜台后面大声吆喝着。这一切都呈现出古市在农业社会中的繁盛局面。

  这只是古市在历史中某一天的某个剪影,事实上古市天天如此。古市从诞生之日起,一直成为浙西南经济、文化中心,它的形成有军事、政治上的因素,更重要的是古市自身在农业经济中的关键地位,它身处这条水陆黄金线路上的要冲,古市成为瓯江上游一颗耀眼的明珠,成了农业文明的一个繁华驿站,这样的繁华一直延续了近2000年。

  没落的古城

  随着丽水至龙游公路的贯通,运输动脉由水路转向了陆路,松阴溪黄金水道的命运渐渐黯淡了下来。松阴溪流域一座座水库电站的建成,水道变窄变浅,松阴溪无法通航,码头一一废弃,百轲争流的景象只有在旧照片中才得以重现。改革开放之后,工业时代的来临,犹如压在古市这只病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以农业经济为家底的古市镇彻底地退出了繁华时代,走下了历史舞台。

  古市玩了一场时间游戏,从拓荒到繁华,古市延续了2000年的春天,从繁华再到没落,古市只走了几十年的光阴。汉唐月影,宋元笙歌,明清小调,挽留不住时光的步履。时光老人的脚步在古镇留下的印记大多已经模糊,我们已经无法想象古镇当初的模样。当年这座繁华的古镇曾经牵动着浙西南的神经,如今成了偏远之地,经济中心随着松阴溪的东去而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一步步向着下游方向漂移,如今温州已经成为国际知名城市,古市依旧守着旧梦歌唱着那曲亘古的田园牧歌。

  古市的每一个细节都是令人遐想的,一个不是县城的城镇却有着古老县城应有的完备体系,文庙、城隍庙、太保庙、县学、城门楼、天师殿、牌坊、书院等等,它们有的已经消失,有的还顽强矗立着,我们可以轻易地在这座古老的城市中找到昔日的繁盛,那些建筑的细节是久远年代雕凿而出的,那些精雕细凿都是辉煌之后的遗迹,充满了颓废的凄美,写满了淡淡的忧伤。

  古市保留成片的古街区,城头街、前街、后街、下街组成了一公里长的古街区,众多明清古建筑散落在古镇及周边,组成了历史悠久、文化深远的古镇。事实上古市的规模给人感觉要比想象中小得多,我们看到的只是明清时期老城的一个缩影,2000年的时间让城市不断地兴废,这些城市的影子不断地潜伏在我的思绪里。我在古市生活过三年,对这座老城萦绕着一种难以驾驭的情绪。办公室的后窗就是一条古老的街区,我常常一个人去溜达。走在古市老街上,泥墙黑瓦,巷弄曲折,小桥流水,那些屋脊隐藏在高大的马头墙下,露出鱼鳞一般整齐的黑瓦。蜿蜒的街巷如同展开的历史长卷,路面上仿佛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汉字,它书写出了这座古城的历史,仿佛还在述说着古镇的前世与今生。

  我们还可以在老街上见到祠堂,以及理发店、打铁铺、草药铺、百货商店、裁缝店、盐号、酒肆……强壮的铁匠抡起锤子“乒乒乓乓”地打铁,四射的火星淬过阴暗光线,那一把把铁器从火光中走出,走进田地,让人读到农民丰收的喜悦。丰腴的豆腐娘娘端起一板板豆腐搁在长条桌上,丝丝热气从纱布中袅袅升起,娘娘撩起拦腰布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多年了,她依旧水灵如初。瘸脚的剃头匠捞起一条热气腾腾的湿毛巾,敷在顾客的下巴上,不一会儿,躺在躺椅上的顾客响起了舒服的鼾声,剃刀在顾客涂满泡沫的下巴来回游走,他的手艺还是不减当年。卖金瓜糖的小贩,挑着担子晃悠悠地穿行在大街小巷,手上摆弄着一副叮当作响的糖刀,“卖金瓜糖嘞!”行人从容地走过算命铺子,破旧的卦书在风中胡乱地翻动着,算命先生拢着袖子闭眼打瞌睡,不知道有没有梦见天上的神仙为他点化人间迷津。还有“哒哒哒”踩着裁缝车的师傅,从街脚闪出的人力三轮车,白铁师傅“哐哐哐”地敲击着水桶,草药担老中医铡着草药......

  老街古老的元素应该没有多大变化,满街流露的还是质朴而平静的时光。门板和墙体上还保留着“听毛主席的话,跟着共产党走”、“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等浓重的时代痕迹。这些老建筑、老店铺从历史深处保留下来,成为农业社会的标本。它们是古市的根,一节节,一络络,向时间深处穿透,潜行,延伸,延续着古镇的生命。

  假如你贴在潮湿的墙角处,或许可以听到古镇的脉搏跳动声,有时这种声音可以是市井的喧嚣、情人的窃窃私语、古宅的自鸣钟、天井中的雨滴、甚至是深巷中的狗吠鸡鸣......

  古市是一本花名册,一翻开,那么多的历史人物、历史事件以及古老建筑,它们曾经那么生动地浮现在世人面前,又是如此神秘地从后人的视线中退场。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一转眼,朝代变迁了,古镇未变,他日的泥墙,今日的新瓦,昨天的新娘,今天的婆婆。这一过程在古镇的更替速度是缓慢的,缓慢得让人无法察觉。老城非常静谧,只有一些中老年居民独守着空巢,一些空地上种满了花,门前、窗台上、阳台上满是鲜花。一个老者返身关上门,“吱呀”一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里。古镇曾经的先人也如老者一般,身影消失在门后,所有一切发生的故事也都失踪在门里。这样的门在老城很多,轻轻地掩上,就是一截一截的历史,那些绵延而细致的生活景象在脑海里反反复复出现。老城让人浮想联翩,种种童话般的故事和风花月夜的爱恨情愁一再上演,如今,这些往事沉寂得连同痕迹都无存。

  轻轻翻开史籍,一张张鲜活的面孔从古镇的街巷深处探出。滚滚红尘中无法追寻他们的脚步,不知道在古镇的哪个角落里还留下他们的印记。走在大街上,虽然满是现代人物,我总想象着他们中的哪一位突然会从人群中探出头来,和我打声招呼。

  忧伤的气质

  古市是浙西南大部县市的母亲,她含辛茹苦地哺育着这块曾经荒凉的土地。她的确老了,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膝下已经儿孙满堂,到了她该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子女个个离她远去,只剩下她独自守着空房。

  古市生长着一丝女性所特有的忧伤,它在一些日常生活中就可以体现出来,是那种高贵的忧伤,即便是古市的原住民也觉察不到这种感觉。古市的没落让人多少有些心酸。古市人骨子里是骄气的,他们并不甘心忘却往事,口齿之间张扬着往昔的光辉岁月,与他们相处中或多或少能体味到了这层意思,流露出古市人深深的无奈、困惑和迷茫。谷子林老先生一直致力于用画笔收藏眼中的故乡,在他系列画作《码头》《荷塘畈》《三清殿》《观口桥》等作品中,画家回到记忆深处,用画笔追寻那些远去的风景和景致。冷色调为主线贯穿画作,精美的戏台、秋收的旷野、繁忙的码头以及繁盛的水运在他的画作里一一还原。时间的力量是强大的,这种强大还源自谷老这辈知识分子内心的拷问,谷老内心深处有足够的忧伤理由,如今这一切早已如黄金水道一般成了昨日黄花。

  古市人习惯了从容的农耕生活,在犁耙耕耖的乡土社会里,古市坐拥沃土肥畴,兼得松阴水利,他们从来没有为裹腹忧愁过,他们有的只是让外人羡慕的富足。随着工业社会和市场经济的来临,就在短短的几十年中,这个农业社会曾经的一方巨富迅速地没落了。松阴溪上游和下游的许多城镇超越了古市,甚至远远地将古市抛在身后。恢复旧日的繁华一直是古市人心中的梦想,他们一直都在努力地追赶着时代前进的步伐,但滞后的经济在变革中一步步加大了距离。遥远的古市跟不上现代的脚步,这种滞后表现出历史性,也表现出了现实性。

  一代代的古市人在奋斗,但是他们拖不住古市下滑的事实,他们纷纷选择了外出工作、打工,撤离了故土,一批批在外发展的古市人凭借着不屈的意志赢得了巨大的生存空间和发展空间。在古市工作的人选择居住在离古市仅11公里的县城西屏,他们白天在古市上班,晚上回到县城,城市的重心进一步下移。古市只剩下一条十字交叉路口还保持着相当的繁华。古市越来越安逸,安逸得几乎让人忘却了时间,长长的河堤上三三两两的垂钓者,或者坐在马扎上,或者铺上一张报纸坐在地上,有没有钓到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早到晚享受明媚的阳光。围在凉亭下棋的老头,你一句我一句地辩论着,“将军!”棋子重重地落在棋盘上,四周一片寂静,一圈头颅向棋盘聚拢,叹息,悔棋,恼怒,欢笑,一个老头站了起来,另一个老头坐了下去。一个水灵灵的白衣女子从凉亭走过,她身后又传来一声声叹息。一些人不分昼夜地打牌、搓麻将,将自己的时光消磨在牌桌上,“吃了、碰了、扛了、糊啦!”“哗哗哗”的洗牌声在古镇四处响起。古市人脸上找不到一丝紧张的痕迹,他们世代居住在祖辈遗留下来的老房子里,种种花,遛遛狗,喝喝茶,看看报纸,打打牌,他们守着古镇,仿佛守着古镇一个久远的诺言。

  安逸,庸懒,闲散,几乎成了古市生活的基调。这种基调是古市特有的,从一个治理一万平方公里面积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逐渐缩小到一百平方公里的区域。古市的忧伤看得见,摸得着,它深深地潜入古市人心里,积累成一种忧伤的气质。只有在老者的清谈中,那些远去的荣光还在时不时提醒我们,古市曾经拥有过一个繁华似锦的春天。